2011年7月4日 星期一

【大武山文學獎】阿朗壹古道-陳胤

阿朗壹古道
書寫:陳胤 (2003年大武山文學獎)
《雨》

   午夜,突如其來的大雨,把我從不安定的夢中打醒,山中簡陋的鐵皮屋震天作響,聲音甚至壓過老舊的電扇馬達,原來夢裡還有幾聲唧唧蟲鳴,頓時皆隱遁而去了。翻過身,看看收在背包的腕錶,知道入睡還不到兩個鐘頭,身旁三位同伴仍沉沉地安眠,雨彷彿不存在。低海拔的南部山區的夜裡,燠熱難耐,雨似乎也沒有多大冷卻效果,輾轉反側之際,想著凌晨三點便要起床,是有些心慌,平常此時正是我要入眠時刻,我知道恐怕要失眠了。雨,仍沒有停的跡象,我竟反而擔心起稍後就要展開長途跋涉,雨不停那怎麼辦?

  為了躲避閩人的追殺,馬卡道人無奈的向北遷徙移往後山;為了遠離南王人的欺壓,知本人被迫離開台東平原的家鄉,往南另尋居所。不同的族群,有著不同的故事,但相同的是,他們都走上一條與海爭路的險道──阿朗壹古道。

   我想起報名表上的文案。這條素昧平生的古道,昨晚,雖然經過領隊劉老師及牡丹社原住民華老師的解說,我仍無從清晰去建構古道的形影。阿朗壹,昔日血淚鋪地的阿朗壹,天亮之際,我和它究竟要以什麼心情相逢呢?嘩啦嘩啦….當節奏已然形成,雨又把我昏沈疲憊的身軀,恍惚帶入夢鄉。嘩啦嘩啦……四重溪的河水嗚咽著,我開著藍色的小車,沿著河岸道路前進,不一會的光景,經過了石門古戰場,我腦海的空間,尚被先前上千隻的紅鳩影像所占領,牠們就魚貫排列停在路途旁的電線上,壯觀非常。牠們集體在等待什麼呢?天氣顯然不穩定,空中飄浮的烏雲跑得特別匆忙,偶爾會輕盈滴落一些零星的小雨。我猛然想起古戰場的歷史了──牡丹社事件。這讓台灣躍上國際舞台的大事,我竟須要迂迴激盪許久才在腦中浮現,一些關於島嶼如煙的前塵往事。

   西元1871〈同治10〉年11月,一艘琉球宮古島船隻因颶風遇難,漂流至恆春半島東岸的八瑤灣附近,船員六十九人中,有三人溺斃,餘六十六人順利上岸,但因誤入牡丹社區域,遭排灣族原住民殺害五十四人,僅存的十二人僥倖逃出,後經射寮居民救助輾轉歸返琉球。1874年,日本竟以此事件為藉口派兵攻台,5月22日陸軍少將西鄉從道率領軍隊自琅喬灣〈車城灣〉登陸,隨即遣精兵三千猛攻牡丹社,排灣族原住民遂據守石門天險,奮力禦敵血戰,但終因日軍兵器精良而遭攻陷。於是,強悍的原住民乃改採游擊戰術,埋伏山谷密林,頻頻伺機狙擊,日軍因此而受重創,死傷不計其數,最後只得退守龜山,屯兵設營,等待後援。然而,清政府卻因畏縮懼事,於10月31日與日人簽訂和約:清國賠款五十萬,日軍如期撤離……四重溪的河水,突然漸漸鮮紅,沸騰的血液在奔流,嘩啦嘩啦……百年前,不顧生死前仆後繼英勇悍衛南台灣鄉土的,不是清國無能政府,也不是漢系移民,而是排灣族原住民。
   雨勢稍些了,但電力忽然變得極不穩定,時斷時續,電扇也走走停停,牆上正在充電的電池指示燈,閃爍不定,詭異的氣息,一股腦兒籠罩過來,我按耐不住心中起伏的情緒,遂起身靜坐,窗外一片漆黑。

《大停電


   雨不曾停過。我在宿舍主人的店口,一邊吃著早餐一邊整裝待發,同伴們也陸續趕到,但雨竟越下越大,眾人都坐立難安望著夜空,不一會兒,不穩定的電流不再掙扎,全停了。整個山谷,頓時陷入黑暗世界,剩下嘈雜的大雨聲。店家主人轉述新聞報導說:昨晚全國大停電,台南以北無一倖免,這山區似乎受到波及……由於雨,我們無法依時出發,大家一片沉默,一張張模糊的面容彼此凝望,但卻看不清彼此,在漆黑的大雨中,更顯得孤寂了。

   「各位伙伴,我們可以藉此想看看以前遷移者的心情,如果一切都準備就緒,包括行李、家當、糧草……尤其是已計算好潮汐時間,現在突然遇傾盆大雨,那怎麼辦?」

   領隊劉老師試圖打破沉默,要我們遙想當年移民者掙扎的心情。他說:選擇凌晨出發,是為了摸黑行動不易被敵人發現;選擇今日,農曆十八正是乾潮之日,可以較順利通過驚險的崖灘。如果錯過此時,便要等到半個月之後,在當時那麼艱難且多變的環境,有時是不容許等待的……大家依舊沉默,只有雨聲。

   旭海,這個地方,是日治時期才有部落的,其中更混雜著阿美族及平埔族,從部落出土的古老捕魚器具即可證明,而他本身即流著阿美族的血液,所以他有著高大的身軀……昨夜華老師其實說了很多話,斷斷續續,似有保留,但一些心事也不經意款款而出。他對於日治時期以降,學者們對台灣原住民的分類很不以為然。例如,一般認為知本部落屬於卑南族,而牡丹社屬於排灣族,但其實他們的血緣風俗相近,據聞,在祖先輩時曾交換長孫以示情誼交融,他和自台東遠道而來的卑南族曾主教談論之際,竟意外發現,他們彼此間對於小米的創世神話相當類似。

  台灣本島原無小米,只有蘭嶼有產,靠漁獵為生的祖先們,想將小米引進好讓生活方式更加穩定,但其中有海阻隔,無法橫越。後來,族人發現有棵神奇且巨大的榕樹,它的氣根跨海與蘭嶼相連,於是,那榕樹便如同一座橋樑般讓族人順利到達對岸,見到傳說中的小米。但是,蘭嶼人不准族人將小米種子攜出,在一次又一次走私失敗後,族人最後想到一個辦法,就是將小米藏在生殖器內部偷渡,結果,女人在途中因排尿之故不小心將小米排出,只有男人闖關成功……所以,許多祭典及場所中,女人是禁止靠近的。而小米在各種儀典中也變成不可或缺的要角,甚至連小米桿都被賦有避邪的功能。再者,每隔五年南排灣族群也會舉行盛大的樹祭。這些風俗祭典和這古老的傳說似乎有著密切的關連。華老師肯定地說。

   最近,在旭海附近發現的石板屋,經媒體報導渲染為傳說中的小矮人住所。華老師頗不以為然,特別提出澄清──排灣族的平均身高本來就比一般族群還要矮,房子理所當然建造成較低矮的形式,而其中更有兩種目的在:其一是戰略因素,為預防敵人夜間偷襲;其二是環境因素,為了因應恆春半島強勁的落山風。還有,市售的一些書籍對於樹祭的相關記載謬誤,他也感到相當無奈。他說:位於北大武山的排灣族群,根本沒有樹祭……

   焦慮的心情,隨著夜雨在黑暗中翻轉,台灣漫漫的年歲裡,迷濛的歷史長廊,因有了原住民許多傳說而更增添色彩,恍如星光般讓宿命悲情也閃著美麗的惑魅,但是,一想起外來的強勢文化對原住民無情的衝擊,甚至於連最基本的解釋權都要被剝奪了,實令人心生不忍。已近黎明了,天空竟連一點光都沒有,只有雨聲。

古道

   雨不停,我們還是摸黑出發了。到了旭海休閒農場和攝影工作人員會合後,天已大亮。密集的烏雲,向另一方飄散,雨變得稀稀疏疏的,陽光偶爾也會從快速竄流的雲霧中探頭。

   牡丹社事件後,沈葆禎受命開鑿台灣北、中、南橫貫道路,以確保後山國防安全。南路當時共有四條,分別為:赤山卑南道〈1874年袁聞柝開設〉、射寮卑南道〈1874年張其光開設〉、楓港卑南道〈1877年鮑復康開設〉及瑯喬卑南道〈1877年周有基開設〉。其中瑯喬卑南道,早在1786年清政府爭討林爽文及朱一貴叛反時已形成,它是依部隊行軍舊道而開築:起自瑯喬〈恒春〉經射麻里〈永靖〉、豬澇束〈里德〉、大古公〈長樂〉、九棚,到八瑤灣後沿太平洋北上,再經牡丹灣〈旭海〉、阿朗壹溪〈安朔溪〉、巴塱衛溪〈大武溪〉最後抵達卑南〈台東〉全長118公里。而阿朗壹古道即是指此古道海線部分。我們預定行走的路程,是從屏東的旭海到台東的南田,共約五、六公里。

   我們從旭海車站旁,穿過一條泥濘的小徑,很快就來到了太平洋海岸。這海岸,不同於西部沙灘,它佈滿了各式各樣的小石頭,其間更間雜著漂亮的貝殼,一般稱為礫岸。由於平時人跡罕至,故尚能保有難得的清淨面貌,步過層層堆疊的卵石的當兒,窸窣的聲響,伴著長年奔竄不息的浪濤,形成特有的大自然樂曲,動人魂魄。偶爾,更會發現一倆隻無辜的毛蟹或小魚,被強勁的海浪拍擊上岸,昏沈地躺在灘地上掙扎,但隨後一波浪湧上來,又把牠帶入海中。生命,恍然就是一種嘲弄,面對茫昧浩瀚的大海,人恐怕只有嘆息的份吧。為了表達對於大自然的謙卑與敬畏,我們懷抱學習之心,並遵從平埔族傳統的祭儀,在灘地上虔誠地向祖靈祈求,保佑我們這群不速之客活動過程平安順遂。只見劉老師把香蕉葉鋪陳在地,上面放著綁紅絲帶的豬頭骨、檳榔〈象徵法力〉、鐵器〈可避邪〉及不拉珠〈巫師信物〉,在唸完祝禱詞後,用米酒往祭品上澆,然後每人口含米酒依序向空中噴灑三回,以示尊崇。在祭祀過程中凡是打噴嚏、放屁以及嘻笑,都被視為極大的禁忌。劉老師叮嚀著。

   瑯喬卑南道和其他古道一樣,在日治時期都曾被新開闢的越嶺道所取代,而今日不是轉化為現代鐵路、公路,就是淪於荒煙蔓草中,無處可尋了。幸運的是,沿途我們竟發現一處殘存的路基,此應是日人修建的越嶺道,原路寬約三尺,可通牛車,據聞當時行旅相當頻繁,是屏東通往後山的必經之道。而後,因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,日人為了戰略需要而將之炸毀……歷史遺跡就在腳下,我們一一踩踏而過,在行過一條小溪後,山壁上出現一株刺桐樹。「昔日平埔族無年歲,不辨時日,以刺桐花開為一度……」,刺桐花尚未開,我卻也想起了馬卡道族北遷之辛酸往事:西拉雅人之馬卡道支族,早在1875年恆春建城之前,就已在今之龍鑾潭附近設立部落,而後漢人大量湧入開墾,他們用盡各種奸詐技倆騙取馬卡道人的土地,還有一些清政府自中國引入的羅漢腳,也強加欺凌。據聞那些羅漢腳將馬卡道人殺害後,都會將他們的頭臚砍下,懸掛在刺桐樹上。人首分離,是馬卡道人信仰觀念上最大的夢魘,再加上當時恆春半島遭洪水侵襲,家屋田園流失,所以,倖存的馬卡道人紛紛離開恆春地區,往後山遷移。當整個家族,包括老弱、婦孺、牛車、家當等,行經驚險的阿朗壹古道時,有時卻慘遭異族無情的追殺,有的因此而失足落海身亡……我恍然看到一些動盪的影像,哀號四起,鮮血澆淋了整個古道,瞬間,那紅色的血開成了一朵朵豔麗的刺桐花。

禁語區

   畢竟,台灣人是擅於遺忘的。血淚灌溉的刺桐花,很快又凋零在我們慣於冷漠的生命記憶裡,似乎不曾開放過。天上的雲,雖稀薄但流轉迅速,又落雨了。一夜的失眠,使得腳步有些沉重,這一路下來,大都是礫灘卵石偶,爾會出現從山崖崩落的亂石堆,形成壯麗險惡的岬角,直伸入海。我們在一處視野極佳的地方,一一登臨其上,太平洋就在腳下,遠眺來時路,牡丹鼻赫然出現在海灣朦朧處。洶湧海浪猛擊大石,激起水花四濺,附著石上的彈塗魚,趁浪擊空隙詼諧地躍動挪移身軀,而海風伴隨著嘶吼濤聲飛馳襲來,使得市儈味濃烈的我們,不時興起「浩浩乎馮風御虛,而不知其所止;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」之感。自然生命何其奧妙。

   雖然有些眷戀,終究要往前進,行行復行行,我們停下了腳步,只見眼前一大片崩坍岩壁,岩壁上佈滿尖銳的「鐵釘石」,這就是斯卡羅族神秘的禁語區。

   斯卡羅族,基本上是個以卑南族為主的混血民族,其中還包括排灣族、阿美族、平埔族、甚至是漢人。它的領導者即是威震「瑯喬十八番社」的大頭目潘文杰。當時,楓港溪以南的恆春半島幾乎都是斯卡羅族的勢力範圍,往來瑯喬卑南道的行旅或移民者,每每都會尋求潘氏家族的護衛,以保障路途的平安。1887〈光緒13〉年,監造鵝鑾鼻燈塔的英國技師泰勒,就曾說服潘文杰陪他進行卑南之旅,由此可見潘氏之權傾一時。

   潘文杰,其實只有一半斯卡羅族的血統而已,他父親是個道地的車城鄉鄉漢人,母親則是豬澇束社大頭目的妹妹,出生不久,即被大頭目弟弟卓杞篤收養,而後因協助其養父調停牡丹社事件有功,遂繼承了大頭目的地位。卓杞篤祖先原是卑南族知本社人,後來南遷至恆春半島,與當地排灣族人通婚,生活習慣也因而隨之排灣化,這特殊的族群,於是成了斯卡羅族的主體。關於禁語區的傳說,即是由此延展而來吧。相傳1786年,林爽文殘黨千餘人竄入卑南覓〈台東縱谷平原〉,南王部落因協助清政府搜捕有功,而後取代了知本部落成為卑南族王權掌控者,知本人也因此開始遭受到南王人的欺壓迫害,最後忍無可忍者紛紛舉家南遷至恆春半島,他們所經過的路,也就是後來馬卡道族北遷的阿朗壹古道,同樣的,在遷移過程中因為異族及宿敵的襲擊追殺而血跡斑斑。據聞那時有一位即將臨盆的知本婦人,逃難途中,恰巧在海邊的一顆石頭上痛苦地產下一子,她怨恨殘忍的追殺者,於是當場下了一個詛咒,從此,經過此地的人都要掩面而過……。

   劉老師稍作解說後,再次叮嚀我們要遵守禁語區的禁忌,只管急趨而過,不做停留,途中,他會向我們示意那受詛咒的石頭及婦人產子的血盆石。我想起昨夜,崋老師一提及禁語區時便神情茫然,不願多談。「上次就是講太多話了,隔天馬上出車禍,車子全毀,人也受傷了……怕了!我們原住民是很相信這個的,真的怕了……」

   於是,我們魚貫前進,戰戰兢兢,像支靜默苦行的隊伍,對於腳步下隨時可能滑動的崩岩,更是戒慎恐懼。行進間,由於曲折迂迴,我仍不由得頻頻凝視那塊退潮時才會露出的血盆石,在風浪中,宛如一艘浮浮沉沉的孤舟,承載著一個族群的血淚與哀愁,那母親淒厲的痛楚和新生兒的啼哭,恐怕都要為驚濤駭浪猙獰的嘶吼所湮沒吧。在一個為生存戰鬥、顛沛流離的年代。

《等待退潮》

   越過禁語區,其實真正的難題才開始。沒路了。整個阿朗壹古道最大也最險惡的岬角──觀音鼻,橫阻在前。「前有斷崖,後有追兵,進退維谷之際……」我們此次行程最重要的目的,就是要學習去感受,當時移民者肉體的磨難及心靈的煎熬。先前之所以選擇乾潮之日,無非是想和先民一樣,利用退潮之際,踩踏著原本沉在水裡的岩石,穿越而過。其間須克服挑戰的是,那佈滿青苔濕滑的石頭以及一波波永不停止的浪擊。我們將在此等待退潮──等待,會使當時內心交戰的心情更忠實呈現吧。

   我端坐在一顆巨大的岩石上,兀自凝視著陡峭的觀音鼻岬角以及翻騰不已的太平洋,規律的浪濤聲,讓我不時陷入冥想。

   那遙遠的洪水年代。

   古早以前,地底有個巨大的洞穴,所有的雨水都是從此流入,但是,有一天,不知道是什麼原因,洞穴入口被堵住了。有人說是枯木,有人說是巨蛇,也有人說是人的頭髮,不管為何,從此雨水無處宣洩。就在一次狂風暴雨中,發生了大洪水,淹沒了部落、農田、家園,也奪走了許多來不及逃生的族人性命。那些倖存者,聚集於高山頂上,日夜祈禱。大家都認為一定是族人做了錯事,才招致天譴,於是,決定獻祭活人請求天神恕罪,誰知當獻祭者入水後,反而波濤洶湧起來。最後,頭目為了表示虔敬,乃決定把自己女兒投入大水中,霎時,洪水竟然迅速退去……

   台灣原住民的創世神話中,很多族群都有類似的洪水傳說,美麗卻殘忍,用意是在告誡後代子孫要懂得敬畏大自然吧?其中隱含著生命傳承的智慧。西方的基督教,上帝不也是用一場大洪水來淹沒人們不可赦的罪惡嗎?然而,當洪水消退後,人總是又開始悄然犯罪……人啊!這種永遠在重蹈覆轍的動物,諷刺的是,宇宙蒼蒼,無法數計的生靈中,似乎只有自稱「萬物之靈」的人類在研究歷史,矢志記取過往教訓。但是,皓首窮經後,得到的卻只是對生命的惶恐與驚慌而已,至於那和大自然相處的智慧,竟宛若美麗的彩虹,虛浮地垂掛在遙遠的天邊。

   潮水還未退去,海浪卻更猛烈奔騰。

   我慢慢啃著行囊裡最後一塊麵包,水壺的水也已告罄,有些同伴們早已躲入岩縫中打盹,有些則和我一般靜默向海洋凝視不語。等待,使時間變得更漫長,我拿出隨身的筆記,試著記下一些什麼東西,沒想到竟胡亂塗鴉起來,紊亂的心情,有如翻飛的海浪,向上凝凍成一隻隻渴望的眼睛……我望著這條先民披荊斬棘的古道,它讓許多良善無助的靈魂通往天堂,也讓它們墜入地獄,就在眼前這海洋與陸地曖昧亢奮的交接處。

通過觀音鼻

   看看時辰,其實潮水已退了,只是風浪過大,那岬角還看不出浮石可連成踩踏的路徑。如果再等待下去,就開始要漲潮了,通過觀音鼻就會變得不可能;但如果就此回頭,那豈不是前功盡棄……幾翻掙扎後,我們還是決定冒險通過。

   我們依序下到岬角前的一處淺灘,這灘頭堆積著細沙與小卵石,每當海浪猛擊岸邊迅速退去的同時,那卵石,因沙被掏空而急急下墜,層層疊疊,接連碰撞,發生巨大的響聲,像極了暴風中的雷鳴,令人心驚。華老師和兩位同伴先行去試探水路,找出立足點和可閃躲海浪處,然後打算一一將我們接駁過去。由於浪實在太大,石頭濕滑又佈滿銳利的貝殼,當我們攀附岩壁時,經常踉蹌跌跤,或因海浪襲擊而驚險鏡頭迭起,同行一位十歲的小女孩也就是劉老師的獨生女於晴,一不小心被浪擊中失足落海,所幸,身旁一位男同伴反應靈敏順手拉起,否則兇多吉少…...「妳給海龍王當女兒好嗎?」劉老師半開玩笑地摟著臉色蒼白的於晴,直誇她勇敢,臉上卻流露出做父親的不忍與憐惜。

   沒事。大家檢驗行囊與手腳的傷口,並無大礙。只不過那顆驚魂未定的心,仍忐忑不安跳動在每個人鹹濕的眼神裡。

   穿越觀音鼻後,眼前豁然開朗,我們來到了號稱全國最大的鵝卵石灘。遠方迷濛處,依稀可見一台怪手正在作業採石,一上一下地揮舞著巨螯,像驕傲的招潮蟹般,招喚著大海,大海卻報以澎湃的嘶吼。我刻意獨自行走,拉長了與同伴間的距離,想用來沉澱兩日來起伏的情緒,鹹鹹的海水緩緩地從褲管滴下,在熱燙的石頭表面迅速蒸發,窸窸窣窣的腳步聲,在我們踩踏的島嶼土地上,竟又湧出無盡的故事……阿朗壹,阿朗壹,只要用心謙卑扣連,土地便應驗如響。老人、婦女、小孩、牛車以及驚懼疲憊滾動的心靈……怪手畢竟不是招潮蟹,同樣是驕傲的巨螯,對於大自然,一種是在攫取,一種則是在詠嘆。突然間,我看見四、五水鳥在前方不遠處驚慌而起,貼著海低空飛去。或許陽光耀眼,或許過度疲累,沒有人發現牠們的身影。大概是磯鷸或小環頸吧。我低頭沉思,恐怕也不會有人發現,這條已然廢棄哀傷的古道裡,會有一個如同移民者為理想奮鬥卻倉皇的精魄,隨著水鳥曼妙的羽翼,悄然滑過湛藍如夢的太平洋海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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